現代殯葬業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

              原標題:現代殯葬業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

              美國殯葬師凱特琳·道蒂在《好好告別》中講述了自己在火葬場工作的經歷與思考。她認為,我們的社會“結構性地否認死亡”,現代殯葬業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,因此我們需要尋找更科學的生死觀,需要對殯葬業進行改革,直面死亡。

              近年來,越來越多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投入到了殯葬行業中,人們對殯葬業的認知與態度也在慢慢發生改變。但對殯葬業的誤解、漠視、忌諱等,依然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偏見。有人覺得,殯葬業充滿了暴利,常??梢砸姷筋愃频妮浾撝肛?;也有人覺得,殯葬從業者的艱辛遠超常人,是一項值得我們尊重的職業。

              近日,美國殯葬師凱特琳·道蒂(Caitlin Doughty)的新書《好好告別》(Smoke Gets In Your Eyes)中文版面世。在這本書中,凱特琳直率而幽默地講述了自己在火葬場工作6年的經歷與思考。從第一次尷尬地為死者剃須、小心翼翼地和同事一起上門斂尸、日漸熟練地操作起龐大的火化爐、將人體碎骨研磨成粉末、入殮、給尸體防腐,到想盡辦法完成遺屬心愿、給水腫的老人穿上精心準備的華服……她講述了一個個具體而微的生命故事與細節、對殯葬行業的觀察與研究,以及對死亡和生命的深刻體悟。

              在火葬場工作多年的經歷使凱特琳意識到,我們處在一種以死亡為禁忌的現代文化中,我們的社會“結構性地否認死亡”,“回避死亡”是絕大多數人、絕大多數民族選擇的態度。她認為,人們對死亡的態度直接影響著他們對生的態度,只有客觀、樂觀地看待死亡,才能在有生之年活得更積極、更有意義。

              因此,她想分享一種更科學的生死觀,讓殯葬事業不再那么神秘、令人懼怕;她想開一間家庭殯儀館,由家人親自給遺體清潔、穿衣,擔負起照料逝者的任務,在友好真實的環境中悼念自己所愛之人,就像人類祖先幾千年來一直做的那樣;她希望改革殯葬業,越來越多的人能夠接受自然殯葬、露天殯葬、綠色土葬。

              凱特琳在《好好告別》中寫道:“尸體不需要你的惦記,事實上它什么都不需要,能躺在土里默默爛掉就很欣慰了。需要尸體的是你。只有看到尸體,你才知道這個人死了,退出了生命的游戲;只有看到尸體,你才能看清自己,知道自己也有那一天。有所見才能有所悟,這就是智慧的開端?!?/p>

              以下是對《好好告別》一書中部分章節內容的整合,主要談及了凱特琳對現代尸體防腐技術的質疑與思考。

              現代殯葬業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

              《好好告別》,作者:(美)凱特琳·道蒂,譯者:崔倩倩,版本:大魚讀品|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9年6月。

              作者丨凱特琳·道蒂

              整合丨楊司奇

              必須埋葬尸體,并非真理和尊嚴,不過是文化的產物

              很久很久以前,巴西西部的原始叢林里生活著瓦里人。他們與世隔絕,從未與西方文明有過接觸。然而,20世紀60年代初,巴西政府和一群福音派傳教士不請自來,兩撥人都企圖和瓦里部落建立關系。這群外來者攜帶著各式各樣的疾病,瓦里人的免疫系統完全招架不住。

              不到幾年的時間,每5個瓦里人中就有3個染病死去。部落里的幸存者變得極其依賴巴西政府,因為后者提供專治西式疾病的西式藥劑。為了得到醫療、食物和政府救濟,瓦里人不得不放棄一個重要的生活習俗——食人。

              文藝復興時期哲學家蒙田在標題極其直白的《論食人》一文中寫道:“人人都把與自己不同的做法稱為野蠻?!蔽覀兇_實覺得食人是野蠻的行為,而且我們的確沒有這種習俗,只有反社會狂人和野蠻人才會吃人肉,比如獵頭人和漢尼拔·萊科特。

              我們之所以堅信食人是精神錯亂和冷酷無情之人的勾當,是因為我們陷入了人類學家克利福德·格爾茨所謂的“意義之網”。從出生之日起,我們就被自己身處的特定文化灌輸了特定的價值觀,例如處理喪事的方式、構成恰當和體面的標準等。

              在食人的問題上,我們不可避免地帶有偏見。我們自以為思想開放,實際上我們的想法已經被固有的文化傳統禁錮住了。這就像你打算穿過一片樹林,樹和樹之間卻結滿了蜘蛛網,你隱約能夠看到目的地就在前方,但沒走多遠就被蜘蛛網纏住,臉上、嘴里粘得到處都是。因為這些“意義之網”,西方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瓦里人的習俗。

              瓦里人其實是將食人作為一種喪葬禮儀。如果部落里有人咽下最后一口氣,他們就絕不會沒人管。死者的家人一邊搖晃著尸體,一邊用平穩、高亢的嗓音吟唱。喊叫聲和哀號聲向族里的其他人宣告有喪事發生,不一會兒每個人都加入到吟唱的行列,死者在鄰村的親戚們聽聞后也立刻趕來。

              死者的家人先要做食人前的準備工作。他們走遍整個村子,挨家挨戶拆下一根木頭房梁,屋頂隨即變得搖搖欲墜。人類學家貝絲·考克林認為,搖搖欲墜的屋頂意在提醒人們,死亡撼動了整個村落的安寧。他們把從各家取下的橫梁綁在一起,用羽毛予以裝飾,一副焚燒架便制作完成。最后,死者的家人抬出尸體放在架子上焚燒。村里的女人們還準備了玉米面包,做佐餐之用。

              瓦里人不覺得食人有任何不妥。他們對動物和肉的理解與我們截然不同。他們認為,動物都是有靈性的,動物既不從屬于人類,也不比人類低級。每一天,人類和動物都在進行獵人和獵物角色的轉換。美洲虎、猴子和貘很可能把自己當作人類,同時又把人類當作野獸。瓦里人尊重他們吃下的一切生靈。

              此外,只有和死者血脈不是很近的人,才能食用處理后的人肉,比如姻親、遠房表親、部落成員等,統稱為死者的親緣關系。他們不是報復心強的嗜血狂魔,也不是變態——這些是人們常說的食人動機。事實上,由于亞馬孫雨林溫暖潮濕的氣候,尸體在屋外放置幾天之后,就會產生不同程度的腐爛。強迫自己吃掉一具腐爛尸體,只是意味著他們對死者及其家人最深切的哀悼。

              食人與保持自己的生命力和獲取死者的能量無關。食人是為了毀滅肉體。把尸體整個埋在土里,瓦里人光是想想就覺得害怕。只有被吃掉,尸體才算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,這對死者家人和部落來說是一個莫大的安慰。

              死者生前的痕跡也要被處理掉,不然整個部落就算不上完整。處理完遺體之后,死者的所有財產都要銷毀,包括他生前種的莊稼和建造的房屋,必須統統燒掉。死者的家屬可謂失去了一切,這時他們的親戚和部落里的族人就要照顧他們,幫助他們重建家園。他們確實得到了應有的照料,死者的喪事加固了族人間的信任。

              20世紀60年代,巴西政府強令瓦里人放棄食人,改用土葬。讓自己故去的族人躺在地里腐爛,無疑與瓦里人的信仰和習俗相左。只要肉體還在,生者就會一直被失去親人的痛苦折磨,想忘掉都難。

              如果我們生在瓦里人的部落,被我們貶為“野蠻行徑”的食人是悠久的傳統,我們會認真地舉行這個儀式。要是在北美洲,我們會先進行防腐,即長時間地保存尸體,然后把尸體放進棺材埋入地下。對于瓦里人來說,這種做法不僅無禮,而且陌生。都說西式葬禮意味著真理和尊嚴,但這種真理和尊嚴不過是我們自身文化的產物。

              現代殯葬業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

              巴西女畫家Tarsila do Amaral的畫作《食人》(Abaporu)

              一定要對尸體進行防腐嗎?

              北美殯葬行業聲稱,現代防腐技術傳承自幾千年前古埃及的防腐藝術,可謂師從最資深的尸體保存專家,以至于現在的喪葬承辦人都是一副繼承了古代文明的架勢。

             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,這種說法漏洞太多。防腐師可以宣稱自己的手藝源于古埃及人,但是美國人在19世紀60年代早期才開始運用防腐技術,圖坦卡蒙(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)的時代和19世紀初的美國之間分明差了一條銀河。

              古埃及人用的技法和你家當地殯儀館使用的技術完完全全是兩碼事。大約 2500 年前,埃及貴族的尸體都會經過精心細致的處理,整個過程需要幾個月才能完成。而你家附近的殯儀館,從頭到尾只用三四個小時就能搞定一具尸體。換句話說,如果防腐師傅肯在你身上花上三四個鐘頭,你這輩子算是值了。

              幾年來,大型殯葬企業不停收購地方“老字號”殯儀館,一方面打著“老字號”招牌拉攏人心,一方面哄抬服務價格,壟斷防腐設備。這樣一來,尸體處理幾乎成了流水線操作,防腐師承受著巨大的工作壓力,忙著在規定時間內加工好一具完整的尸體。

              古埃及人認為,為尸體防腐是一種宗教行為,每一個步驟都意義非凡——不管是用長長的鐵鉤伸進鼻腔把大腦搗碎,把內臟放進帶有獸首形瓶塞的卡諾匹斯罐(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時用來保存內臟以供來世使用的器具),還是將尸體置于堿鹽中40多天,直到水分全部被吸干。

              北美洲的防腐師沒有大腦攪拌鉤和內臟存儲罐等裝備,他們只會在尸體身上打洞,排干血液和其他液體,然后注入烈性防腐劑。最關鍵的是,現代防腐技術的誕生和信仰毫無關聯,完全是市場和消費主義作用下的產物。

              用化學制劑給尸體防腐的方法誕生在內戰爆發之后,也就是說,19世紀中期以前,美國人還從未享受過克里夫(書中人物,逝者)的待遇。那時的人們都自己動手,在家處理親人的尸體。

              死者通常在親朋好友的陪伴下,在床上一命嗚呼。與死者關系最近的家屬負責清理和包裹尸體,然后把尸體安放于客廳,連續幾個晚上在旁守靈——“守靈”一詞源于古英語,意思是“守望”,不是人們通常說的“守護靈魂”,好像尸體會突然復活似的。

              為了防止尸體在家中腐爛,人們想出了不少新奇的點子,例如用醋浸泡裹尸布、在尸體下方鋪滿冰塊等,都是19世紀發明出來的。守靈期間有食物和酒水供應,帶著一種送別死者離開的意味。

              守靈那幾天,死者親屬還要制作一副木質棺材,有時得委托當地木匠完成。棺材為六邊形,底端比上端狹窄,表明是專門用來裝死人的。和以前不同,現在流行兩端一樣寬的矩形設計,連稱呼都從“棺材”變成了“靈柩”。守靈于幾天之后結束,家屬把尸體放入棺材,扛到附近的墓地埋掉。

              到了19世紀中葉,紐約、巴爾的摩、費城、波士頓等工業化大城市已經發達到將殯葬作為一項產業。與農場和小鎮不同,大城市分工明確,殯葬承辦人成為一門職業,雖然工作不外乎販賣葬禮用品和裝飾,比如制作棺材,出租靈車和葬禮馬車,兜售喪服和珠寶等。他們同時也從事其他生意賺點兒外快。所以你會發現200年前的廣告特別搞笑:“約翰·詹森——葬禮承辦人,其他業務包括拔牙、點燈、造房、打鐵、做家具?!?/p>

              之后,美國歷史上最慘烈的戰爭——內戰——爆發了。1862年9月1日發生的安提塔姆戰役,被“譽”為內戰中(也是美國歷史上)日傷亡最大的戰役,共有2.3萬人死在戰場。他們鼓脹的尸體上爬滿了蛆蟲,旁邊躺著死狀同樣凄慘的馬和驢子。4天后,賓夕法尼亞第137 團到達現場,團長不得不要求上級同意他的士兵先喝酒再埋尸體,因為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,這個任務才可能完成。

              南北雙方開戰的4年間,許多家庭很難把兒子或丈夫的遺體從前線領回來,因此尸體一般由火車運回故土。然而,南方夏日的高溫導致尸體嚴重腐爛,腐尸散發的氣味遠不止難聞那么簡單。聯邦軍的軍醫記錄道:“維克斯堡戰役中,交戰雙方不得不短暫休戰,因為沒人受得了烈日下那股撲鼻的尸臭?!?/p>

              可想而知,用火車將如此令人作嘔的尸體運到幾百英里開外,再愛國的列車長也不會受這份罪的。鐵路公司開始拒絕運輸死尸,除非是密封在鐵棺材里的尸體——但是鐵棺材造價昂貴,大多數家庭根本買不起。

              現代殯葬業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

              電影《天上再見》劇照。電影涉及到一戰后有人利用尸體大發國難財的歷史。

              有些人立即嗅到了商機。如果死者家人同意支付費用,他們就用一種名為“防腐”的新技術保存尸體,并可在戰場上當即操作。哪里爆發了戰役,他們就跟到哪兒,可謂美國最早一批發災難財的人。面對激烈的競爭,據說他們經常放火燒掉同行的帳篷,還在當地報紙上登廣告:“經我們防腐處理的尸體,永遠不會變黑!”為了讓客戶信服防腐師會處理一具無名死尸,然后將防腐后的成品擺在外面示眾,以此證明自己技術超群。

              戰場防腐師的設備異常簡陋,一塊木板架在兩個木桶上就是操作臺。防腐師往新鮮尸體的頸動脈中注入化學藥水,成分包括“砷化物、氯化鋅、二氯化汞、鋁鹽、鉛糖,以及鹽、堿、酸混合物”。托馬斯·霍爾姆斯醫生聲稱,內戰期間,他一個人用上述配方為4000具士兵遺體做了防腐處理,每具收費100美元。殯葬業至今有人把他奉為“防腐之神”。承擔不起昂貴化學配方的家庭,只好選擇更實惠的方法,也就是取出尸體內臟后,用木屑填充空空如也的體腔。污損尸體對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來說都是一項重罪,但是一想到能與所愛之人重逢,宗教理想可以先放一放。

              內戰時期給尸體防腐是有原因的。家屬需要死去親人的尸體完成儀式,送他們走完最后一程。即便現在的尸體不需要遠程運輸,防腐也很有必要。就像布魯斯說的:“防腐對你來說有用嗎?沒有,但如果你要他輾轉于殯館、教堂等好些地方,折騰得跟《伯尼家的周末》似的,你最好給他做做防腐?!边@么說的話,克里夫其實用不著,因為明天他就要葬在薩克拉門托軍人公墓了。

              防腐說起來簡單,但收益可不簡單。雖然法律沒有規定每具尸體都要進行防腐處理,但防腐是北美殯葬業的首要業務程序,而殯葬業在北美已成為價值數十億美元的產業。正是因為防腐處理,整個行業150多年來才一直興旺不衰。如果沒有發明防腐,殯葬人說不定還在一邊賣棺材,一邊給人拔牙呢。

              那么,我們為何會如此推崇防腐,以至于把阿基諾伯伯裝點得不倫不類,像個道具似的躺在棺材里?我們為何理所應當地認為防腐屬于標準程序,而沒有詢問有關部門是否需要給克里夫做防腐處理?19 世紀末,殯葬人認識到他們的專業性需要由尸體呈現。尸體有可能而且也確實成了一種產品。

              在殯葬業發展的早期,人們之所以覺得傻瓜都能當殯葬人,是因為這一行沒有什么國家統一資格認證或標準。所謂的“專家”從一個鎮子來到另一個鎮子,教授為期3天的防腐課,課程通常以“專家”推銷自己代言的防腐劑告終。

              但短短幾十年間,防腐師改頭換面,徹底擺脫掉小商販的嘴臉。防腐劑生產商將防腐師塑造成接受過專業訓練的技術人才——既關注公共衛生,還懂得審美,經過他們處理的尸體漂亮得可供人欣賞。他們大肆宣傳這種形象,仿佛科學和藝術終于在這個領域完美地合二為一。類似的廣告鋪天蓋地,刊登在諸如《裹尸布》《西方殯葬師》《光明》等業內刊物上。

              掌握了防腐技術的新派殯葬師開始向公眾傳遞這樣的信息:他們的技能可以保護公眾遠離疾病的侵害,他們的美學可以給死者家屬留下“最美的回憶”。是的,他們靠死人發財,但醫生不是也一樣嗎?難道防腐師就該白白干活兒嗎?當然,在沒有防腐師的情況下,幾百年前的人也能在家把尸體處理得妥妥的——這個暫且不談。防腐技術像個神奇秘方,要是沒有它,再專業的人也稱不上專業。

              每一種文化都有處理遺體的獨特手段,不僅令外行人吃驚不已,也對我們自己的“意義之網”有所挑戰——瓦里人燒烤自己的族人,我們用針管捅別人的內臟,但是瓦里人的所作所為與布魯斯(書中人物,作者的同事)對克里夫的做法存在本質上的區別。瓦里人的信仰要求肉身必須徹底消失,而我們北美人給死者防腐,但并不信奉防腐本身。防腐不是一種儀式,不能給我們帶來內心平和,但能讓我們掙900美元。

              現代殯葬業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

              日本電影《入殮師》劇照

              傳統殯葬業剝奪了我們和死亡的真實互動

              格蘭代爾在洛杉磯北邊,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城市:擁有全美最多的亞美尼亞人口、“31種美國口味冰激凌”的故鄉、世界上最知名墓園“森林草坪”的所在地?!吧植萜骸辈恢皇莻€公墓,而且還是一座“紀念公園”,寬廣起伏的丘陵上沒有一塊豎碑,不少好萊塢明星都長眠于此。

              “森林草坪”公墓建立于1906年。1917年,一位名叫休伯特·伊頓的商人擔任新一任總經理。此人對單調乏味的歐式葬禮恨之入骨,立志打造一個新穎、樂觀的美式“紀念公園”,徹底向老派墓園宣戰。伊頓用刻著有關死者信息的石板,取代了立式墓碑,因為“穿行在墓碑中間實屬掃興”。他把“森林草坪”變成藝術的樂園,豎立起無數座大理石雕像,并稱其為“不說話的墓地推銷員”。

              伊頓是第一個倡導樂觀主義的墓園老板,以“消除一切悲傷”為己任?!吧植萜骸币l了一股美化死亡的風潮,備受全美殯葬業歡迎。死亡成了“與生者的告別”,尸體被稱為“逝去的摯愛”“遺體”或“某某先生”,而這位“摯愛”經過防腐和化妝等悉心的照料后,就要獨自一人“沉眠”在華麗的哀悼室里,等待入土。

              1959年的一期《時代周刊》稱“森林草坪”公墓為“迪士尼死亡樂園”,還稱伊頓每天早上都領著員工禱告,提醒他們“推銷的是不朽”。當然,并不是誰都能買到不朽。我們從文章里得知,他們遺憾地拒絕了黑人和中國人的購買意愿。

              激進的死亡唯美主義理念令“森林草坪”公墓名聲大噪,但也遭到了美國作家伊夫林·沃的大肆嘲諷。沃在《親者》書中寫道,伊頓麾下的防腐師團隊把每一具送至“森林草坪”的尸體“泡入防腐劑里腌,濃妝艷抹似妖娼,膚色暗紅不會爛,能存大約100年”。

              由于“森林草坪”公墓的影響,20世紀50年代成為殯葬業的輝煌時代。美國內戰后的90年里,殯葬人設法改變了公眾對這份職業的看法。一開始他們不得不靠給人做棺材增加額外收入,后來搖身一變成了化學技術一流的高級人才,打著“改善公共衛生”的旗號給尸體防腐,把光鮮亮麗的防腐成果展示給潛在客戶。戰后經濟繁榮,人們出手闊綽,有實力和別人攀比葬禮的奢華程度。

             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20年里,全美的火化率低得令人咋舌,只有3%到4%,如果死者家屬認為,一個由凱迪拉克式窄型棺材、華麗的花藝和防腐后的尸體打造的精致葬禮讓他們看起來特有面子,那還要火化做什么呢?經過防腐處理的尸體枕在柔軟的墊子上,身穿薄料做成的壽衣,頭上頂著蓬松的發型,以藝術品之姿入土為安。這種庸俗的品位無疑迎合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主流審美,就像宗教學教授、美國殯葬業學者斯蒂芬·普羅特勞說的,“20世紀50年代是一個花里胡哨的年代”。

              這股“花里胡哨”的風潮沒有持續太久。20世紀60年代,美國消費者們終于意識到,自己被殯儀館虛高的價格坑慘了。在公眾看來,殯儀館不再是莊嚴與正派的代表,殯葬人變成了一群無恥之徒,靠喪事大發橫財,占透了死者家屬的便宜。美國社會掀起一場反對殯葬業現狀的運動,領軍人物當屬一位名叫杰西卡·米特福德的女人。

              1963年,米特福德寫了一本名叫《美國式死亡》的書,對殯葬承辦人大加抨擊。作為一名信心十足的共產主義者,米特福德相信殯葬人是一群貪得無厭的資本家,“跟美國公眾玩了一個巨大、殘忍、昂貴的惡作劇”?!睹绹剿劳觥芬卉S成為暢銷書,盤踞《紐約時報》暢銷書排行榜榜首數周。此書反響極其熱烈,米特福德收到幾千封讀者來信,這些人全都認為自己是殯葬業的受害者。她發現基督教神職人員成了自己最堅定的盟友,因為在他們看來,奢靡豪華的葬禮屬于“異教徒行為”。

              為了抗議“森林草坪”公墓和其同類推行的價值觀,米特福德宣布自己死后不會舉辦傳統的豪華葬禮,而是選擇經濟實惠的火葬。1963年可謂火葬之年。這一年,《美國式死亡》一書出版,教皇保羅六世推翻了天主教徒不得使用火葬的禁令,兩者聯手將美國推向了火葬的潮流?!睹绹剿劳觥穭偼瞥鰰r,大多數美國人還是選擇把防腐后的尸體土葬。但在此書出版的數年內,火化率逐年增高。社會學家認為,未來10年內,全美大約一半人口會選擇火葬。

              米特福德于1996年去世,她的丈夫幫她實現了遺愿,將她的遺體直接火化——沒有亂七八糟的裝飾,沒有儀式,沒有家人到場,只花了475美元。她的骨灰裝在一次性塑料骨灰盒里。正像米特福德說的,直接火化確實是一個明智、實惠的選擇。殯葬業的老家伙們把直接火化叫“燒烤樂”或者“快速處理”。他們痛恨米特福德做的一切,她的死終于給了他們取笑她的機會。

              我和米特福德一樣,不認同以前過分講究排場的傳統葬禮,也不覺得永久性防腐有什么必要,雖然布魯斯公開表明自己是防腐藝術的鐵桿擁護者。米特福德表現出令人欽佩的果敢,她揭開了防腐技術“泡在福爾馬林里的秘密”,告訴世人一般每一具尸體都“要在短時間內噴洗、切片、穿孔、浸泡、固定、理發、剃須、上蠟、化妝、點綴、穿衣——從一具普通的尸體變為‘美麗的記憶’”。

              但是,隨著我在西風(美國的一家火葬場,作者工作6年的地方)工作的時間越久,就越不贊同米特福德的看法。我感覺自己好像背叛了她,畢竟在倡導可替代性葬禮方面,她是無可爭議的領軍人物,是為消費者謀權益的改革者。只是,如果尸體防腐和豪華葬禮糟糕透頂,那她所謂的廉價、簡單的葬禮就一定好嗎?

              我發現基于快速處理的殯葬文化有些令人不安。雖然西風還提供防腐和土葬服務,但是大部分業務來自快速處理,即費用不超過1000美元的火化?;鹪犷A約和在線服務聯手米特福德,堅決要把殯葬人趕出殯葬業。

              我有一本1998年再版的《美國式死亡》,封面上的米特福德坐在一座地上陵墓的過道里。她穿著一身舒適的套裝,手拿一個配套的拎包,一臉不荀言笑,活像真人秀《超級保姆》里那個嚴肅女人的中年版。

              現代殯葬業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

              American Way of Death

              米特福德的英倫氣質在其筆下凸顯得淋漓盡致。她以自己故鄉的傳統為榮,所謂“傳統”指的就是盡可能減少與尸體的接觸。在美國和加拿大,瞻仰防腐后的尸體已然成為一種文化習俗,但是英國人(至少米特福德和她的上流社會友人)根本不允許尸體出現。很難說兩種做法哪個更糟。

              英國人類學家喬弗里·戈爾把英國當代殯葬習俗和色情文化做了比較。維多利亞時代將性和性欲視作文化禁忌,當代世界把死亡和臨終當作忌諱的話題:“我們的曾曾祖父還是孩子時,家長告訴他們嬰兒都是從醋栗叢或者垃圾堆里撿來的,而我們則很有可能跟孩子說,那些死去的人有的變成了花,有的躺在美麗的花園中休息?!?/p>

              戈爾指出,由疾病和衰老造成的“自然死亡”在20世紀逐漸被“暴力死亡”取代——戰爭、集中營、車禍、核武器。如果說美式樂觀主義掀起了用化妝品和化學試劑美化尸體的風潮,那么英式悲觀主義則徹底把尸體和喪葬儀式從文明社會中抹去。

              《美國式死亡》的前言里,有兩處內容令我頗為震驚。首先,米特福德聲明此書“不會涉及古怪的印第安喪葬習俗,盡管有些部落仍然沿用至今”。順便說一句,這些習俗離古怪還差得遠呢。美洲原住民的葬禮方式極為豐富,例如達科他州的蘇族人搭起一座6到8英尺高的木質平臺把尸體放在上面讓其自然腐爛,并舉行繁復的儀式悼念死者。其次,米特福德否認殯葬業之所以畸形發展,美國公眾也負有一定責任。她自信地寫道:“根據現有的證據,我沒法怪罪大眾?!?/p>

              與米特福德不同,我認為公眾的確有錯。對此,我確信不疑。

              現代殯葬業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

              凱特琳·道蒂

              《美國式死亡》向讀者保證,沒有比痛恨死亡再正常不過的了:你當然希望越早完事越好,沒人愿意在殯儀館逗留;你當然不會四處打聽哪個殯葬人“口碑最好”,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變態;你當然不知道殯儀館是什么樣子如何運營。米特福德用撫慰性的口吻,告訴我們否定死亡不僅合理,而且本應如此。

              米特福德對殯葬人恨之入骨,因為他們是一群商人。但不管你喜不喜歡,這就是他們的本質。大多數發達國家的殯儀館是民營企業,是要賺錢的。說起銷售指標和額外任務,殯葬企業的員工不愁沒苦水可倒。

              毫無疑問,美國殯葬業需要改變,但米特福德給出的意見只會導致兩敗俱傷。她點亮了希望的火柴,卻向身后一扔,自己拍拍屁股走了。一大批信徒追隨著她的腳步,憤怒地要求殯葬業提供廉價的葬禮服務。

              在《美國式死亡》一書中,杰西卡·米特福德力圖改善的并不是我們和死亡的關系,而是我們和價格的關系。這是一個極大的錯誤。殯葬業愚弄了大眾,靠的不是高價,而是死亡。殯葬業剝奪了我們和死亡的真實互動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,雖然米特福德出于好意,但是直接火化只能讓情況更糟。

              現代殯葬業,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

              美劇《六尺之下》第五季劇照

              我們多么懼怕自己的腐爛

              人們誤以為“土葬”就是直接把尸體埋進土里,直接為僵尸世界大戰埋下了隱患。邁克爾·杰克遜那首《戰栗》的音樂錄影帶上,土里伸出一只腐爛的手,接著整個死尸從墳中一躍而出。這種土葬方式確實有過,但發達世界已經不流行這么做了。

              如今,尸體首先經過防腐處理,入棺材中封好,然后置于混凝土或金屬材質的地下墓穴,尸體被不同的人造物層層包裹起來,完全與地面上的世界隔離開來。最后再在墳上立一塊石碑,好似點綴在圣代冰激凌上的櫻桃,拒絕承認死亡的存在。

              沒有法律規定必須使用墓穴和棺材,墓園自己定的規矩而已。墓穴的作用在于把尸體和土壤隔開,美化地面景觀時可以更統一、更節約成本。作為一項增值服務,墓穴還能靠個性化設計提高價格。人造大理石?青銅?家屬朋友們,請隨意挑選。

              作家兼環保主義者愛德華阿比去世后,他的朋友們不忍將其安葬在傳統墓園,于是把他的尸體偷出來裝入睡袋后塞進卡車后備廂,一路駛向亞利桑那州的卡貝薩·普里埃塔沙漠。他們在塵土飛揚的路上開了許久,一直到公路盡頭才停車,就地給阿比的尸體挖了個坑。他們在路旁的石頭上刻下阿比的名字,還往墳上澆威士忌。這種悼念方式非常契合阿比的理念,他一生都在警告人們,遠離自然必將帶來危害。他說過:“如果我的尸體能夠滋養杜松樹的樹根,能夠強壯禿鷲的羽翼,這足以成為我的不朽,其他任何人也應如此?!?/p>

              憑借自然的力量,人類的尸體在土地里腐爛、分解、斷裂,最后融入大地母親的深處,回歸塵土。我們卻用防腐技術和厚重的棺材中斷了這個過程,絕望地想要阻止這不可避免的結局。這恰恰證明了我們多么懼怕自己腐爛。殯葬業打著讓尸體看起來“自然”的名義,大肆推銷棺材和防腐技術。這種死亡習俗,其自然程度不亞于訓練棕熊或大象等大型動物穿著小外套跳舞,以及在環境惡劣的美國沙漠建起仿造的埃菲爾鐵塔與威尼斯運河。

              對人體腐敗的厭惡并非貫穿于西方文化。事實上,我們和腐爛一度有過甚是親密的關系。在基督教早期階段,基督教還是一個艱難求生的小型猶太教派。信奉新救世主的人們面臨嚴酷的迫害,有時還會因自己的信仰而送命。這些殉道者的下場著實可怕,砍頭、石刑、剝皮、絞刑、十字架刑,有的被丟進滾燙的油鍋,有的被送去喂了獅子等等。他們得到的報答就是直接升入天堂,沒有煉獄,沒有審判日,直達上帝的國度。

              到了中世紀,這些殉道者兼圣徒成了明星。公元324年,君士坦丁大帝宣布基督教合法,殉道者的尸體立刻成為熱門景點。如果你的教堂有一具知名圣徒的遺體——哪怕只有一顆心臟、一塊骨頭或一小瓶鮮血——崇拜者都會蜂擁而至。人們相信圣徒的靈魂徘徊在遺體周圍,賜予前來致敬的信徒以奇跡和圣潔。

              隨著基督教愈發壯大,越來越多的教徒要求把自己埋在教堂里面或四周,只為一沾圣徒的“仙氣”。這種土葬方式在帝國內迅速蔓延,從羅馬帝國、拜占庭帝國,一直到現在的英國和法國,整個城鎮都是圍繞這些教堂和尸體建立的。

              教堂忙著供應日益增長的市場需求——當然是為了掙錢。富得流油的權貴之人大都選擇離圣徒最近的位置。但凡有個能裝下人的大坑,里面就肯定有一具尸體。毫不夸張地說,教堂里到處都埋著死人。半圓形后殿的附近和入口處的門廳是最佳位置。除此以外,其他位置均免費提供:樓梯地板下面、屋頂上或屋槍下,甚至砌進墻里。你去禱告的時候,教堂墻里的尸體說不定比教區居民的數量還多。

              由于沒有制冷設備,教堂在炎熱的夏季里肯定臭氣熏天地超乎想象。意大利醫學家伯納迪諾·拉馬齊尼曾抱怨道:“教堂里埋了太多的人,尸體經常暴露在外,這可惡的味道定是來自他們。不管教堂點燃了多少熏香、沒藥和其他香料以驅散惡臭,這股瘴氣顯然對活人極其有害?!?/p>

              如果你沒錢沒勢,不能在教堂里得到一塊安息之地,那么可以考慮一下后院。有的尸坑約30英尺深,埋了1500具尸體。這個習俗完全顛覆了中世紀前期羅馬人和猶太人的信仰,他們認為死尸是不潔凈的,應埋在遠離城鎮的郊區。教堂后院在中世紀時期演變為墓地,墓地因此不再隱藏在人們的視線之外,而是成為城鎮生活的中心,成為社交和經商的核心地帶。

              商販向來往的人們兜售啤酒和葡萄酒,建起公共火爐制作新鮮面包。年輕的情侶們在暮色中漫步,還有人向聚集的人群演講。1231年,魯昂委員會禁止公眾在墓地和教堂跳舞,違反者一律逐出教會??磥砣藗儧]少找樂子,不然怎么能出臺如此嚴格的禁令呢?就這樣,生者和亡者和諧地生活在墓地里。

              歷史學家菲利普·阿雷茲在其精彩絕倫的著作《死亡面前的人類》中,全面研究了1000年來西方的死亡文化。他聲稱:“從今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,亡者不再帶來任何恐懼?!边@個說法可能有些夸張,但就算中世紀時期的歐洲人懼怕死亡,他們也能想辦法克服,因為與圣徒相伴所得到的榮耀相比,死人不體面的模樣和味道已經不重要了。

              人體腐敗不過是死亡的又一個真相,通過必要的視覺(和嗅覺)感官提醒我們,肉體很脆弱,在宇宙中轉瞬即逝。保持這樣的警覺是有益的,而且親眼所見人體腐敗的模樣,也會帶來非凡的啟發。自古以來,佛教僧人就通過觀想腐尸,以達到遠離肉欲、永久抑制自己欲望的目的。冥想的內容主要是尸體在不同腐爛階段的不同相貌:膨相,壞相,血涂相,膿爛相,青相,噉相,散相,骨相,燒相。

              除了內在的冥想,僧人也會前往亂墳崗觀想真正的腐尸。沒有比長期直面腐尸更能消除對死尸的恐懼了。如果腐尸徹底從文化中消失(現在已經消失了),但我們又需要這些腐尸以消除對死亡的恐懼(是的,我們需要),那么完全擺脫了腐尸的社會將是什么樣子?我們無須假設: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文化中,一個否定死亡的文化。

              否定死亡的形式有很多種。我們癡迷于永葆青春,著了魔似的購買護膚品,把化學成分往臉上涂,還嘗試排毒養生法,因為商家不停告訴我們自然衰老是多么可怕。用來制造抗衰老產品的投入每年高達1000億美元,殊不知每年約有310萬名5歲以下的兒童死于饑餓。我們的科技和建筑也在加深這一否定,不斷制造假象:比起馬路上撞死的動物,我們和線條流暢的蘋果電腦更有共同點。

              要想打破這一循環,避免使用防腐技術、棺材、厚實的墓穴,就要選擇綠色或自然土葬?,F在只有幾家墓園提供這種服務,但隨著社會需求的日漸增長,這種方式愈發流行。除去偷尸體和沙漠大逃亡這兩個環節,愛德華·阿比的遺體就是典型的自然土葬。遺體用可降解的裹尸布包好理入土中,墳前擺上一塊石頭做標記。遺體快速腐爛把原子重新釋放回宇宙,創造新的生命自然土葬不僅是目前最環保的做法,而且能減輕人們對腐敗的恐懼,降低失控的風險,可謂一舉兩得。選擇自然殯葬意味著向他人宣布:“我知道,自己由無數的有機物組合而成,對此我無能為力,但我要慶祝一番。腐爛萬歲!”

              *本文經出版社授權整合自《好好告別》一書中不同章節,較原文內容有所改動。

              作者:凱特琳·道蒂;整合:楊司奇

              編輯:張進;校對:薛京寧

              原創文章,作者:zang123,如若轉載,請注明出處:http://www.bigbadfatmoon.com/info/680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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